第175章 问心关(3k)
忽悠了一个琅琊王氏乌衣巷嫡长子当孙女婿后。
这位沙场老将急忙策马上山。
公事自然不能耽误,但他一个世家大族的领头羊,肯定也不能忽视家事。
这件事,放哪里去说,都是他对。
因为当今天下讲究一个先有小家之美后有大家之国。
本欲急急上山,可沿路所见,却是总能让他失神片刻。
因为他总会看见焦土冒嫩芽,枯树抽新枝。
此等神异莫说是在这大旱三年的西南死地,就是在其余地方,也是一个让人啧啧称奇。
更神的还是这绝非独见,而是沿路走来,随处都是!
贤侄孙和此前急报都说,这位仙人老爷是要开炉炼丹,以救西南。
本来,哪怕见了那冲天焰火,他都还在疑虑一炉仙丹如何能救下西南?
如今看了这些,他心头再无半分疑虑。
冲天焰火还在,想来尚未丹成。
可即使如此,山上山下便是这般生机焕发之景,仙人炼丹救世之说,错不了!
踏过渐生的新苔,转过焕绿的山脊,于道观废墟间,他终于看清那冲天焰火的真容,也望见炉火熊熊前立着位头戴白玉簪的青衫仙人,正轻缓添料。
深吸一口气,老将军翻身下马,单膝跪地,拱手拜道:
“末将萧经,忝为朝廷亲封镇南大将军兼西南都总制,总领西南军政要务。今日险些被妖法蒙蔽,误害忠良,还请仙长责罚!”
杜鸢也徐徐转身,看着单膝跪地的老将军,凝视片刻后,笑道:
“老将军仁德之名,贫道久闻了,如今既然误会已解,又未曾伤及旁余,那何须请罪?毕竟老将军你也不过是被人蒙蔽而已。”
这件事里,说穿了,罪魁祸首就只有一个三山君,再往多里算,那也是那些躲起来的老东西。
和这位老将以及他的部下能有什么关系呢?
不过是一群被操弄了的可怜人而已。
“多谢仙长体谅!”
老将军心头巨石落地,长长吁了口气。仙人,仙人!未曾亲见之前,谁能揣度其脾性?此刻,只觉万分庆幸。
杜鸢目光掠过老将,复又投向那烈焰熊熊的丹炉,最后抬眼望向阴沉的天幕,嘴边笑意加深。他缓步上前,伸手虚扶:
“说来,贫道也在此恭候老将军多时了。”
“仙长在等我?”
老将猛地抬头,浑浊的眼里满是错愕。他不过是个曾被妖法蒙了心神的凡夫俗子,何德何能让仙人等候?
杜鸢颔首道:
“是极,是极,贫道等您多时了。”
老将不可思议的拱手问道:
“还请问仙长,等我是为何意?”
杜鸢指向丹炉道:
“因这炉丹要成,尚缺一物。而放眼如今西南,唯有老将军亲至,方可取之!”
这么大的事情?!
杜鸢这轻飘飘的一句话,差点给这位老将压在了地上。
艰难的耸动了一下喉头口水后,老将军问道:
“还请仙长明言!”
杜鸢指尖先点了点他腰间帅印,又虚虚按在他心口,声音里带了几分郑重:
“西南大旱,遭难百姓数不胜数,此为天下不幸。故而贫道取九山之草,十地之泥,万民之衣,以补天下‘所缺’。”
“可——”
拉长尾音的杜鸢回头看向了那煌煌生威的丹炉道:
“只是草木知枯荣,泥壤记瘠沃,布衣藏饥寒,唯独缺一份能让这天下认下它们的凭信!”
杜鸢重新看向了老将军道:
“你是朝廷委派之人,皇帝的心腹,你手中帅印胸前诏令,正是皇朝龙脉延化所显,而这就是此丹最后要咽的那口气。”
此话说的玄奥无比,也正是杜鸢所求。
让人听的似懂非懂,才最合乎他之大道。
老将军自然也是听了个云遮雾绕,只能下意识的取下帅印,拿出诏书。
“仙长,您的意思是,末将把这两个投进去,就可以了?”
杜鸢颔首道:
“正是,正是,此丹如今所缺的,无非是个凭信,既然是要救西南之民,皇朝龙脉自是最佳的凭信。”
可这话却是让老将汗流浃背道:
“仙长,龙脉投进去了,我朝会该如何?”
这种事情,那里是他一个大将能做主的?
说着,更是急忙问道:
“能否请末将急急遣人回报京都,让陛下定夺?”
杜鸢无奈笑道:
“你等得,但这丹,可等不得哦。”
老将军冷汗涔涔,抬手擦拭额角,颤声再问:“敢问仙长龙脉一旦入炉,我朝究竟会如何啊?”
他一介凡俗,虽听不懂仙人玄奥之言,却直觉龙脉若是投入神炉之中,绝非什么无碍之事。
杜鸢看着他道:
“自然会是损及国运。”
短短几字,如重锤砸落,将在场众将砸得魂飞魄散!
这可是他们几个脑袋都抗不下的大罪啊!
一时之间,不少人心中懊悔万分——早知如此,何必跟上来沾什么仙气?如今进退维谷,已是两难绝境!
不投就是无视西南困顿,真仙赐福。皇帝放不过他们,百姓放不过他们。
投了,那更完蛋了,皇帝绝对放不过他们!
老将军喉头艰难耸动,涩声再问:
“再敢问仙长,可还有别的法子?”
说着他更是哀声说道:
“好叫仙长知晓,此事当真干系社稷,重逾山岳!非是我等外臣所能决断啊!”
旁边的将军们更是直接跪在了地上说道:
“仙长明鉴!这,这稍有不慎,便是诛灭九族、满门抄斩的大祸啊!”
“如今西南,既无皇子坐镇,又无皇亲临危!我等微末之躯,焉敢替天家做这般主啊!”
看着他们,杜鸢摇头道:
“就是因此,我才要让你们来做这个主啊!”
说罢,杜鸢沉声道:
“这西南是你们朝廷治下,这西南百姓也是你们朝廷的子民,既然如此,为何偌大西南,不见皇亲一位,国嗣半名?”
“所以老将军可愿亲手投入炉中?”
所有将领急忙收声伏地,不敢再言。
仙人老爷这是在责怪皇室,这般大事,竟不见一人到此啊!
难怪仙人老爷连让他们回禀京都的机会都不给,敢情问题是出在这儿!
想想也是,若说陛下是真龙天子,不可轻动,那为何这般大事,连一位皇亲都不愿派来权作代表?
甚至西南本地的几名宗室郡王,也早早逃难去了京都
就是,就是,这种大事,他们也着实不敢拿着全家脑袋去做主啊。
皇上此刻或许不会说什么,可日后谁能料定?
万一哪日有人揣摩着皇上的心思参他们一本,全家老小的脑袋可就都保不住了!
可正哀叹着呢,突然有一个将军心头一动,继而喉头耸动不停的看向了那帅印诏令,以及仙人身后的通天炉火。
炉火通天,那岂不是说,这救下西南万民的功德也会通天?!
然后,然后,西南是他们皇家自己放弃了的,那么这是不是仙人在说,他皇室天命已失?如今是在让,让他们来断了这龙脉?
这念头一旦生根,便如野草般疯长,再也按捺不住。
古往今来,欲登帝位者,谁不讲究个正统?或是替天行道,或是拓土开疆,或是平定九州。
即便是历代开国太祖,成事之后也总会有意无意地渲染自己出身非凡、天命加身。
可真要论起来,哪个皇朝的正统能胜过天意?哪个皇帝的天命能大过真仙?
再说横竖都是死路一条,何不做件既利万民又利自身的事?
山下十几万精锐在此,山外更有无数目睹神威的百姓!
心头热血翻涌,那将军急忙对老将军道:
“大将军,咱们顺天意吧!”
其余将领闻言皆是一愣:你疯了不成?
但见他满脸激动,众人心头亦是一颤,旋即回过神来——
‘正因如此,我才要让你们来做这个主啊!’
‘所以老将军可愿亲手投入炉中?’
仙人老爷是恶了皇室不体西南,继而给了我们顺天而起的机会啊!
“大将军,投吧,投吧,大家都服您!”
“是啊,大将军,咱们投吧!”
从龙之功,谁人不想?
天命加身,谁人不要?
老将军本来也是听的云里雾里。你们怎么就突然变了?
可一回头,看清了他们眼中饥渴后,这位老将那里还能明白不过来此中关键?
这让他猛的一颤的看向了手中帅印诏令。
前朝龙脉一断,对的不就是新朝龙脉而起吗?!
我,我,我这等人,也能当皇帝?!
是啊,为什么不能?
我见过仙人,我手握重兵,我还有琅琊王氏为伍。
我体恤百姓,我扎根灾劫,我怎么就不比那只会端坐京都的皇帝更合天命?
老将军的呼吸开始粗壮,身子开始颤抖。
正欲起身,却又猛然瞥见了旁边瑟缩不已,却还是不断张望自己等人的灾民们。
那身影,在多日灾劫之下,早已不似人形,也就因仙人在侧,而尚怀一丝希冀以至未曾麻木不堪。
一瞬间的,老将军所有的欲望都消弭了下去。
我已经见惯了灾民,我来此戮力所求更是不让兵灾席卷旁处,如此情况下,我怎么能还让百姓继续受苦?
呼出一口明显无比的浊气后。
老将军将手中帅印诏令双手奉上道:
“还请仙长投入神炉,一应后果,老夫一力承担。”
此话一出,惊的他身后将领无不是错愕喊道:
“大将军?!”
您给了仙人老爷去投,那,那您的天命,还有我们的从龙呢?
老将军低头说道:
“莫要再去劳苦百姓了,放心,今日在此的只有老夫一人,你们全然不知此事!”
将领们虽然心有不甘,可却不敢在仙人面前造次。
只能是纷纷哀叹一声低下头去。
怎料就在此时,他们所有人都听见杜鸢朝着他们道了一句:
“如此,这丹才算真的成了啊!”
众人惊愕抬头看去,只见接过帅印诏令的仙人正看着他们颔首而笑。
一时之间,各种有意无意听过的话本故事,瞬间浮上心头。
‘仙人下凡助人,常常卡关设难,非不经大磨砺而见心性纯真者,绝无仙缘可得!’
刚刚这是仙长对我们的考验?!
而刚刚若是顺着我们想的去做了,岂不是不仅没有天命,反而还失了仙丹的下场?
刹那之间,所有的将领都感觉自己好似从水里捞出来一般,浑身湿透。
老将军本人更是差点瘫软下去。
仙人的问心关,果真是细微之处方藏大恐怖!